砖瓦厂这是一个历史最为悠久的行业，一个国民经济的基础行业，在共享经济、新零售、人工智能等时髦的商业模式面前，也是一个几乎人人都会忽略的行业。
为什么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诞生了这么多新行业、大企业，本该有所成就的砖瓦厂却销声匿迹了呢？作为几千年来的文化集成者、四十年来的财富获得者，在新科技、新趋势面前，它们为何成了屡被政策限制和禁止的对象？
我们回顾改革开放的成功经验时，砖瓦行业的零落也值得警醒、反思。
壹
不同于鲁冠球发展农机厂、年广久卖瓜子、步鑫生做裁缝，中国大多数县、乡、村依靠砖瓦行业发家致富。这种模式投资少，技术简单，只要有土地，挖一个坑，就可以取土烧砖。
在那个鸿蒙初开、摸着石头过河，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反面典型”的年代，探寻财富需要勇气。《大江大河》中，雷东宝是小雷家村支书，《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安是双水村的“生产队长”。与贫穷作斗争，与不确定作斗争，不是“能人”没有能力办砖厂。
改革开放最初，他们代表的只是行业中的一小撮力量，那时候，砖瓦行业还是国营企业的天下。
刘亚宾1972年进入砖瓦行业，工作单位河南建材厂始建于1950年，这是一家郑州铁路局为职工家属创建的福利工厂。1985年河南省建材局把河南省墙材信息网安排在河南建材厂之后，刘亚宾从技术科调出，到信息网工作至今，虽然已经七十岁，依旧活跃在行业的各个展会、论坛中。
刘亚宾所在的砖厂与新中国所有其他砖厂一样，属于国营性质，最早时，工厂只有一个生产车间，随着需求增加，又增建了三个车间，一、三车间生产红砖瓦，二、四车间只生产红砖。
“冬天拉土备土进行浸润和风化，春暖开机生产。砖瓦生产都是采取自然干燥的形式，瓦坯在屋内瓦架晾干，再架条进一步脱水、风干，装窑，砖瓦混装烧制。”
中国建材检验认证集团西安有限公司（原西安墙体研究设计院）教授级高工丁伟东是一位砖瓦行业的老专家，他是改革开放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考生，1978年9月进入时为建材局直属的唯一一所重点高等院校武汉理工大学学习，专业是材料科学与工程。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国家建材局西安砖瓦研究所工作。
丁伟东还记得国家建材局统计的数据，这时候全国约有国营砖瓦企业2000多家。在国家建材局局长林汉雄的主导下，它们不惜重金引进国外的先进装备、技术，以东莞引进意大利莫兰多公司（MORANDO）、双鸭山引进法国西方工业公司（OCI）为代表的生产水平达到了砖瓦工业四十年来的最高峰。
丁伟东介绍，当时生产的多孔砖和空心砖都达到了生产工艺的最高水平，现在的多数企业都难生产出来。丁伟东的工作单位旁边是陕西实验砖瓦厂，全国比较出名的国营砖瓦企业还有北京南湖渠砖厂、柳州建材总厂、云南砖瓦总厂、河南建材总厂、包头长征砖厂等。
计划经济年代，以上国营砖瓦企业的生产任务和产品销售由政府统一调拨。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国家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更多资源、更多人才进入到砖瓦行业。
一方面是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急需建材，国家先后发布“加速发展建材工业”有关的文件、纲要，鼓励、支持建材工业的发展；另一方面是农村经济改革取得成效，不仅解放了农村劳动力，还让乡镇企业成为改革的意外之喜，《邓小平时代（傅高义）》描述，1982年公社取消后，一些属于公社的小工厂自动变成了乡镇政府领导的企业，其中包括一些简陋的砖窑厂。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砖瓦厂也日渐红火起来。1985年，国务院发布《建材工业发展纲要》，鼓励建材行业率先冲破条块分割和部门界限，全国掀起“大家办建材”热潮，几乎每个乡镇都有几个大砖厂。
2018年中国砖瓦行业大会上，中国建筑材料联合会会长乔龙德形容砖瓦行业是国民经济建设的先头部队和排头兵，他说，“如果说整个建材行业是国民经济建设的排头兵的话，那么砖瓦行业就是排头兵的排头兵……虽然不是海参、鲍鱼、龙虾，但是它是萝卜、白菜、洋芋，是老百姓吃的最多、经常要用，离开了它生活就缺基本的物质基础。”
这时候，砖瓦行业成为乡村土地上的金矿产业。2017年8月16日温岭日报《再见！轮窑》一文报道，这是一门响当当的产业，截至1987年，全县115座砖瓦厂占当地工业产值的15%，“建一座砖窑就像挖到一座金矿”。与雷东宝、孙少安类似，这里的砖厂老板也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贰
刘亚宾给“商业人物”发来的手写文稿。
刘亚宾的笔迹让人想到砖瓦工匠们把文字镌刻到砖瓦上的场景。
砖瓦行业历史悠久，距今已有2000多年历史，描绘有米格纹、太阳纹纹饰及游猎、宴客画面的“秦砖”，与画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图案，写有“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延寿万岁常与天久长”等文字的“汉瓦”，构成中国文人与工匠精神的结晶。
自古至今，有好土就能产好砖。沿用“秦砖汉瓦”模式烧制的砖，也就是人们常见的“红砖”（专业术语为“烧结实心粘土砖”），核心原材料是粘土，这种模式的弊端是占用农田，毁坏耕地。
随着砖瓦需求量的增加，粘土供不应求，刘亚宾写道：
“70年代，我们厂的二车间引进了隧道窑，改变了过去只能三季生产的模式，由于常年生产，产量增加，使原料土的供应出现了问题，我们厂在距厂区20公里的地方买下了一架土山，厂里铺设了专门运土的小铁路，用小火车拉数节车厢装土运回。”
这也是河南建材厂五车间——运土车间的由来。
但是大多数乡镇企业没有国营企业的能力与实力买土山、设专线，毁田烧砖的结果是，砖瓦厂附近常常出现或深或浅的大坑。长此以往，在我国这样一个人多地少的国度，必然危及粮食安全。
1988年2月，国家建材局、建设部、农业部、国家土地管理局联合印发《严格限制毁田烧砖积极推进墙体材料革新的意见》，规定严格限制占用耕地建窑、毁田取土烧砖，以上部门共同发起设立墙体材料革新与建筑节能办公室（简称两部两局办公室），以“禁实限粘”为主的“墙改”工作拉开序幕。
国家开始禁止使用粘土烧砖，推广使用废渣、煤矸石、粉煤灰等固体废弃物做砖。丁伟东介绍，这时候的砖瓦企业虽然数量有所增加，但并没有爆发式增长，仅为5000家左右，以山东新汶矿务局、阳泉矿务局、大型火电厂为主导，国家引进了一批国外先进生产线。
此后砖瓦行业进入一个怪圈，一方面是墙材革新，鼓励发展新型墙材，另一方面却是实心粘土砖的屡禁不止。
2004年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播出的节目《毁田烧砖何时了》中，报道了砖窑越建越多，烧砖屡禁不止的现象。直到此时，有些地方在国家、省出台文件禁止新建、扩建实心粘土砖生产线的情况下，基层政府仍然我行我素，把粘土砖厂作为招商引资项目，鼓励和支持。
《焦点访谈》称，由于乡镇政府的支持，这些已投产的砖厂与村委会签订土地租赁合同，并且取得了相关的营业执照和采矿许可证，当地工商部门和国土资源部门很少过问。
叁
1988年2月，国务院颁发《在全国城镇分期分批推行住房制度改革实施方案的通知》，决定从1988年起推行住房制度改革（取消福利分房），这项与墙改政策几乎同时发布的通知，与当年4月宪法删除禁止出租土地的规定，共同促成中国房地产时代的到来。
福利房时期，住房大多为低于6层的砖混结构，“红砖”因承重性好、性能稳定等优势，是开发商的首选围护材料。
房地产时代，高层建筑兴起，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逐渐应用，“红砖”作为围护结构的主导地位逐渐式微。取而代之的是砌块、板材，它们以轻质、规格大以及施工便利等特点，受到市场欢迎。这类材料的问题是，如果沿用传统砌筑方式，容易出现墙体开裂、空鼓、剥落等现象，引发建筑纠纷。
还有一种房屋建筑模式更为先进，却没有在中国流行开来。这就是装配式建筑。
所谓装配式建筑业内通俗的说法是像造汽车一样造房子，它的基本单位不再是一块砖、一个砌块、一块板材，而是整面墙，甚至一个房间。与现场砌筑不同，大体积的建筑模块进入建筑工地前已经组装完成，尽管这些模块所需材料也可能是砖和砌块，但组装起来直接安装到房屋的结果是，大大节省了劳动时间、劳动力，提高了建筑效率，而且不容易造成环境污染。
上世纪90年代中期登上富豪榜、购买私人飞机、参加全国人大会议的远大空调创始人张剑做的就是装配式建筑，1994年张剑去日本出差发现装配式建筑之后，开始从空调行业转向建筑业，为此，不惜与哥哥张跃分道扬镳，成立远大住工。远大住工研发出的成套门窗、复合保温墙体等核心部品代表了我国住宅产业化的较高水平。
声称不会多元化经营的张跃，也在张剑之后进入装配式建筑领域，不过，与张剑的远大住工采用混凝土结构、建造100米以下建筑不同，张跃成立的远大可建采用的是钢结构，建造的是超过200米以上的超高层建筑。胎死腹中的世界第一高楼“天空之城”就是张跃的“杰作”。王石退休后，去了张跃的公司，担任联席董事长。
这一先进的建造方式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直到2016年2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城市规划建设管理工作的若干意见》，提出大力推广装配式建筑，并为采用这种模式所建建筑定下具体目标：10年左右时间，装配式建筑占新建建筑的比例达到30%。
张剑20年前放弃让他登上富豪榜的空调行业，寄予无限希望的住宅产业化开始迎来政策的春天。
遗憾的是，房地产黄金十年已过去。
即使2018年，房地产建造乱象依旧没有改观，碧桂园“高周转”模式导致的事故仍然频发，一代人的希望和探索并未迎来真正曙光。
肆
房地产时代，墙材需求量大增，砖瓦企业开始爆发式增长，企业数量最多时达到10万多家。
“房地产滋生了砖瓦行业乱象”，经济利益驱使下，丁伟东说，“他们用简陋的窑炉、简单的装备，生产档次比较低的实心砖、扎些圆孔的多孔砖，大部分生产工艺回到了改革开放前的水平，产品质量也不如国营年代的好。”
之前的国营砖厂需要丁伟东所在的西安墙材院等设计单位对项目进行设计、规划，质量、安全、环保、能耗均符合国家规范，大发展时期，“95%以上的项目没有设计，也没有部门审核、验收他们的建设、管理情况，就盲目生产了。”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2013年~2015年间。
国营企业有固定的人员编制，按照国家既定计划赊销原材料、生产产品，与之相比，乡镇企业在招聘年轻劳动力、购买原材料方面更具灵活性。改革开放早期，与乡镇企业的竞争中，国营企业开始处于弱势地位。
20世纪九十年代末，国营砖瓦企业不复存在，相继转制为租赁经营、个体经济。与之伴随的是民营砖瓦企业的兴起。
墙改十年。1997年，山东聚祥进入砖瓦行业，董事长庞守恩说，与之前的轮窑相比，那时候出现了更多窑型，比方说吊丝窑，地沟窑。但比起聚祥做的隧道窑，它们代表了落后的生产技术。而刘亚宾的工厂，70年代已经换成隧道窑。
墙改二十年。2007年，中国砖瓦网络信息平台进入砖瓦行业，创始人赵方瑞看到的依旧是行业的落后状态，他介绍，“那个时候的粘土砖，很简单，大量的人工，一块一块搬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阴天的时候盖起来，晒完以后再去轮窑或者地沟窑烧出来就成为砖了。”生产工艺几乎没怎么改进。
赵方瑞带领着中国砖瓦网络信息平台是把整个砖瓦行业带进了网络化。 中国砖瓦网络信息平台综合了阿里巴巴、58同城、百度、腾讯等各大网络模式集合为砖瓦行业独立的中国砖瓦网络信息平台，更方便的使砖瓦同仁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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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十八大刚刚闭幕，乔龙德组织行业专家、企业召开全国墙体材料行业结构调整工作座谈会，在题为《创新提升技术 提高准入门槛 加快主导产品发展 推动墙体材料转型升级》的主题报告中，乔龙德指出了行业面临的严峻形势：
“从板、块、砖三大墙体材料来看，除了还有40%的实心粘土砖外，即使在新型墙体材料中，仍然以低档和中档产品为主……部分生产线工艺简陋，有的地区还有少部分的土窑和‘黑砖窑’……虽然从数字上看新型墙体材料的比例已达墙体材料总量的60%，但是其中一部分是落后工艺生产的低档产品。”
伍
苍穹之下，利剑高悬。
2014年1月1日，《砖瓦工业大气污染物排放标准》实施；2015年1月1日，《烧结墙体材料单位产品能源消耗限额》实施。新常态下，缓慢发展的行业终于迎来提质增效的关键时期。
《烧结墙体材料单位产品能源消耗限额》是我国实施百项能效标准推进工程制订的100项重要节能标准之一，达不到能耗限额限定值的烧结墙材生产线将被强制整改或停产。丁伟东是标准第一起草人，标准发布时，丁伟东就曾预测，如果严格按照标准执行，将有80%左右的烧结墙材企业被淘汰。
更严酷的是，如果环保标准严格执行，几乎没有多少企业能够达标。
环保部官网上，老百姓通过12369举报的涉污砖瓦企业越来越多。2016年~2017年，明显感觉到越来越多的企业因为能耗、环保不达标被关停，与之前的观望态度不同，“现在卡得特别严，不像以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多砖瓦厂交了购买设备的定金，“我一直打电话说为什么不用？后来说是给关掉了。”
小的、脏的、乱的、差的砖瓦企业逐渐被淘汰。环保节能标准实施以来的三四年中，砖瓦行业急遽降温，现在还有约2万家企业。
越来越多的砖厂老板放弃过去的旧式生产线，更换新设备。注意到，浙江、江苏、广东等越来越多的地区建设了投入过亿的砖厂。随着越来越多的落后企业被淘汰，最近几年，砖瓦市场供不应求，开始回暖。
陆
在我国依旧活跃的“红砖”，二战后，国外已不再大量使用，只是为了追求复古效果，把实心砖锯成薄片贴在外墙作为装饰砖使用。
为了达到沉静、深邃的效果，曾经刷新北京最贵住宅纪录的钓鱼台七号院（即使现在每平米售价也高达十几万元人民币）全部采用红砖砌筑，来自清华大学的设计师庄惟敏在为七号院选择“红砖”时历经漫长过程，所涉及的国内几十家砖厂，没有一家可以达到期望的颜色、质感，最终全部从荷兰进口。
钓鱼台七号院
墙改工作开展之初，国家为了鼓励新型墙材的发展，对实心粘土砖在价外加收一定费用，设立墙改基金。1992年，两部两局办公室主任陈福广起草、国务院两位副总理签字的《关于加快墙体材料革新和推广节能建筑意见的通知》（国发【1992】66号文）发布，这项对行业影响深远的《通知》明确提出，“各地区可以借鉴江苏、上海、哈尔滨等省、市的经验，对实心粘土砖在价外加收一定费用，建立发展新型墙体材料‘专项用费’，用于墙体材料企业的技术改造和建筑应用技术的研究与开发。”
此后数年，在为企业减负、调整与取消一部分政府性基金背景下，“墙改基金”在取消和保留间徘徊，直到2017年3月，财政部发文，要求从4月1日起停止征收新型墙体材料专项基金。“墙改基金”正式退出历史舞台。经费消失，工作职能发生改变，为“墙改工作”而设，隶属于建委、工信委的各地墙改办陷入迷茫。①
刘亚宾已经70岁，早就退休，依旧活跃。丁伟东59岁，还是行业里的明星教授，宣讲政策，偶尔愤世嫉俗。蔡杰55岁，打算60岁退休，但她27岁的儿子并不愿意接班。他们共同面临一个问题，行业里的老年人越来越多，年轻人不愿进来。
这个存在两千多年的行业行走在十字路口上，老态龙钟，步履蹒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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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16 15: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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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2 08:14:07
